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清華大學特聘教授。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榮譽會長（原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261）

清·鄭珍《芝女周歲》詩之“前阡桂之樹”芝女周歲

[清]鄭珍

憶我去年春，二月初四吉。

將就禮部試，束裝指京室。

酸懷汝祖母，不忍見子別。

倚橧飼么豚，淚俯彘盤抺。

此時汝小蠢，尚是混沌物。

艱苦徒萬里，無才分宜黜。

豈知出門后，慈念益悲切。

前阡桂之樹，朝暮指就嚙。

子身向北行，母目望南咽。

旁人強歡慰，止令增感怛。

所幸越七日，先生爾如達。

半百甫為祖，忻忭那可說。

乃令念兒心，漸為抱孫奪。

吁嗟賴有此，不爾得今日。

生女信為好，比鄰不遠出。

為紀晬盤詩，悲忻共填結。

網友知畏齋問：鐘教授，您好！讀鄭珍此詩，有三句不理解：“有似籧篨對燕婉”“憊晚驚祀前將軍”“稍緩須臾仆不唯”。特向先生求教。

鐘振振答：好的，咱們一句一句來討論。

（一）有似籧篨對燕婉

這句用了一個語典?！对娊?/span>·邶風·新臺》曰：“燕婉之求，籧篨不鮮?！薄把嗤裰?，籧篨不殄?！迸f說，春秋時期，衛國的國君衛宣公為兒子聘了個齊國姑娘做媳婦。聽說那姑娘長得漂亮，宣公便起了歪念頭，在黃河邊造了新臺，乘新娘子過門時，攔在半道上，霸為己有。于是，衛國人乃作此詩，諷刺宣公的淫亂丑行?！把嗤瘛?，形容俊俏?！盎c篨”，身有殘疾，不能俯視的人。原詩句的大意是說，美麗的新娘子卻嫁給了丑老頭。（對此詩句，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解說。這里所采用的，是與鄭珍詩意比較適合的一種說法。）

鄭珍詩寫的是清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5）的中秋節。那天晚上月亮剛出來，就有客來訪，啰啰嗦嗦不停地說話，害得他沒工夫賞月。好不容易挨到客人走了，月色正是最好的時候，他卻因為白天一大早起就忙于公務，拜見長官，此時已精疲力盡，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也沒了賞月的興致。這就好像丑老漢面對美嬌娘，實在有負于中秋的明月??！

（二）憊晚驚祀前將軍

“前將軍”，是古代的高級軍官職位，自戰國至漢末都有設置。這里應該是特指關羽。劉備為漢中王時，拜關羽為前將軍，見《三國志》卷三六《蜀書》六《關張馬黃趙傳》。

關羽在古代名將中以“忠義”著稱，死后一直受人尊崇。自宋以來，官方和民間的“關公信仰”愈演愈烈，至清而盛極。在鄭珍寫作此詩的道光年間，關羽已被封為“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圣大帝”，崇為“武圣”，儼然與“文圣”孔子并駕齊驅。全國各地都建有“關帝廟”，官方、民間祭祀不斷，香火極其旺盛。

鄭詩此句大意是說：盡管疲憊不堪，但半夜里還是忽然驚醒，想起第二天早晨還得陪知州大人去祭祀關帝爺呢。

（三）稍緩須臾仆不唯

古代，上級對下級，或主人對仆人，凡有所吩咐，下級、仆人當恭恭敬敬地應答說“唯”“唯唯”，相當于“是”“是是是”。這里的“不唯”，指仆人對詩人的呼喚不作應答。

從詩中上下文的語境來看，此句應當是說，作者生怕祭祀關帝老爺去遲了，知州大人不給他好臉色看，于是著急著喊仆人起床，好伺候他洗臉漱口吃早飯。而仆人睡得正香，天未亮就被主人打斷了好夢，自然是老大不情愿，乃故意裝作沒醒來，遲遲不答理詩人?？傊?，在床上能多賴一會兒是一會兒。所謂“稍緩須臾”，大體上就是這么個意思。

寫這首詩時，鄭珍剛剛以舉人補用入仕，正在古州（今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縣）任廳學訓導，即州學的輔助教官，官品卑微。全詩對自己從乙巳年中秋節夜晚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的生活與公務瑣事，作了真切、細致、生動的刻畫，傳神地寫出了封建社會里、地方官府中一個低級公務人員的辛苦與辛酸。敘事簡凈而明了，行文精煉而條達。詩中涉及的每個人物，不管是“剌剌語不休”的客人，為了“稍緩須臾”而“不唯”的仆人，還是“蠕蠕”“蹲廟門”“無言恍疑鬼”的同僚，“睡足傳呼來”的長官，少則寥寥數字，多則亦只一二語，而無不呼之欲出。作者誠不愧是清代詩人中指不多屈的寫生高手！